维特《回忆录》中的李鸿章出使俄国
【作者】 刘耿生
【报纸名称】中国档案报
【出版日期】2003.07.11
【版次】
【入库时间】20100601
【全文】
本文将透过维持伯爵的回忆录，重视19世纪末 中俄关系史上极重要的一页──李鸿章访俄及签订 《中俄密约》。同时也带领读者一窥李鸿章──这个中 国传统上大夫，处于外交场合与私人场合时的形象与 应对。$$ 光绪二十二年（1896年）清廷任命李鸿章为“钦差 头等出使大臣，前往俄国致贺俄君加冕”。沙皇尼古拉 二世于5月26日加冕前夕，令财政大臣维特伯爵和 李鸿章谈判西伯利亚铁路横穿中国东北问题。维特伯 爵伴陪李鸿章在莫斯科始终，他的回忆录则细致入微 地评述了李鸿章出使俄始末。$$ 谢·尤利耶维奇·维特伯爵（Count Sergey Witt， 1849～1915年）曾先后担任过沙皇政府的交通大臣、 财政大臣、大臣委员会主席和大臣会议（内阁）主席， 主张实行某些资产阶级性质的改革。最后却因他的资 产阶级改革主张和最高统治集团意见不合而被黜。$$ 维特《回忆录》运用大量档案，取舍得当，为研究 第一次世界大战前的俄国历史，特别是中俄关系史提 供了不少珍贵的资料。$$ 诱使李鸿章访俄签订《中俄密约》乃沙俄策划的 一场阴谋，保密甚严，资料极少，于是维特《回忆录》的 有关内容便更加弥足珍贵了。$$ 李鸿章出使俄国$$ 恰逢沙皇尼古拉二世将于1896年5月26日在莫 斯科举行加冕典礼，各国均派特使祝贺。早在1895年 12月28日，清廷拟派湖北布政使王之春为“致贺专 使”，沙俄抗议道：“皇帝加冕，俄国最重之礼也。故从 事斯役者，必国中最著名之人，有声誉于列国者方 可。王之春人微言轻，不足当此责，可胜任者，独李中 堂耳。”光绪皇帝与翁同龢商讨此事，基于“联俄抗日” 之考虑，决定屈从沙俄压力。2月10日奉懿旨：授李鸿 章为“钦差头等出使大臣”赴俄致贺加冕，并前往英、 法、德等国访问。2月16日翁同龢走访李鸿章，商谈 “密结外援”事。$$ 英、法、德诸国知道李鸿章将访俄的消息后，纷纷 邀请他首先访问本国。李鸿章也曾有过经由法、德赴 俄国的打算。沙俄为防止其他列强首先抢走李鸿章， 影响中俄谈判，作了周密部署：先是由驻华公使喀西 尼与李鸿章商定行程，由上海乘法邮船，穿越红海和 苏伊士运河，在埃及塞得港换乘俄船，由地中海进入 黑海，在敖德萨登岸，再乘车前往莫斯科。3月28日， 李鸿章及随行人员李经方、李经述、于式枚、罗丰录、 柯乐德（俄）、德璀琳（德）、穆意索（法）、赫政（英）、杜 维德（美）等45人，乘法国邮船“爱纳斯脱西蒙号”从 上海出发。$$ 老谋深算的维特仍不放心，担心英、法、德等国中 途劫走李鸿章，又向沙皇建议派乌赫托姆斯基公爵专 程到塞得港迎候，以抢先将李鸿章掌握在自己手中。$$ 1896年4月27日，李鸿章在乌赫托姆斯基陪同 下抵达敖德萨，沙俄对他破格待以国家元首之礼，给 他配备专门的卫队，在这种貌似热情的接待下，李鸿 章的虚荣心得到满足，当天给总理衙门的电报说：$$ “顷抵倭（敖）德萨，俄水陆提督暨地方文武接待 甚恭。沿途托庇平顺，鸿体气如常。俄皇令外部电催， 趁此假日，先赴彼得堡递国书接见，明日未正乘官车 行，两三日到，在彼应酬稍毕，再往莫斯科候贺加冕。 请代奏。”$$ 4月30日，李鸿章一行抵达彼得堡，住进巨商巴 劳辅的豪华私邸，从饮食到室内陈设“无一非中国 物”，巴劳辅“起居言语，又无一不似中国人”，李鸿章 “顾而乐之，几忘身在异乡”。这时，沙皇令维特同李鸿 章谈判。$$ 维特同李鸿章的谈判$$ 维特在回忆录中用了大量篇幅颇为得意地讲述 和李鸿章谈判的情景：$$ “从第一次谈判开始，就有人对我说，同中国官员 谈判首先就是不要着急，因为一着急他们就会认为是 风度不好，什么事都要干得从容不迫，一切都要遵从 各种中国礼仪。所以，当李鸿章来到我的客厅（财政部 客厅）时，我就身穿文官礼服出去迎接，我们行了大 礼，深深地相互鞠躬，接着我引他进入第二间会客厅， 下令献茶，我同李鸿章坐了下来，他的所有随从以及 我方官员全都站着。$$ “我问李鸿章吸不吸烟？这时李鸿章发出了一声 马嘶叫似的声音，立即有两名中国人从隔壁快步出 来，一人端着水烟袋，另一人拿着烟丝，然后就是吸烟 的仪式：李鸿章端坐不动，只是用嘴吸烟喷烟，而点烟 袋，往他嘴里送烟嘴，换烟丝，这些完全由旁边的中国 人十分虔敬地来做。显然，李鸿章想通过这样的礼仪 对我产生强烈的印象。对此，我当时表现得十分沉着， 并做出对这一切处之泰然的样子。$$ “自然，在他首次拜会时，我对正事文字未提，我 们之间一个劲地寒暄。他问皇帝陛下的健康。第一次 会晤只谈了这些。后来进行第二次会晤，李鸿章同我 比较熟悉了，看到所有这些礼仪对我没有起什么特殊 作用，所以同我谈话也更坦率，不再遵循这些礼仪 了。特别是到后来，我们到莫斯科又有了进一步的接 近，双方见面就很随便了。”$$ 而关于铁路问题的谈判，维特在回忆录中描写得 并不多，主要因为这是沙俄策划的一场阴谋，难于启 齿。5月3日正式谈判开始，维特的策略是，伪装与中 国结盟，利用清政府甲午战争后急于“联俄抗日”的心 理，以“结盟”为诱饵，空洞地保证所谓“保持中国完整 性”，实则诱骗李鸿章同意沙俄“借地接路”。维特冠冕 堂皇的讲：$$ “我同李鸿章开始谈判的内容是：我们给中国带 来了巨大好处，中国依靠我们才得以保持领土完整。 我们宣布了保持中国完整性的原则，我们将坚持下 去。但是，为了我们能够坚持我们所宣布的原则，首先 必须使我们在一旦有事的时候真正能给中国以援 助。但如果没有铁路，我们就无法援助，因为我们全部 边事力量现在都配置在俄国欧洲部分，并且将一直驻 扎在那里。可见，一方面，在必要时我们应当能够从俄 国欧洲部分运送军队；另一方面，我们还应当从符拉 迪沃斯托克开向吉林，由于没有交通线，军队开得很 慢，还没有到达吉林，中日战争已经结束了。最后，为 了补足阿穆尔地区沿岸军队的名额，我们得要由那里 来往调运新兵。$$ “可见，要使我们能支持中国的完整性，首先需要 铁路，需要一条通往符拉迪沃斯托克的捷径。为此，它 得要通过蒙古和满洲北部。”$$ 维特很巧妙地将“支持中国的完整性”和“借地接路” 联系起来，以此设圈套给李鸿章。从清代有关档案分析， 李鸿章临行之前和慈禧、翁同龢密议，似乎只谈到中俄结 盟和签订密约，未允给予俄国以“接路”的特权。尤其5月 2日总理衙门在给李鸿章的密电中，已通知李“东三省铁 路中国自办”，拒绝沙俄“借地接路”，更使得李鸿章不敢贸 然答应维特的要求。维特一计不成，又生一计，企图利用 沙皇接见李鸿章时，施以压力。他回忆道：$$ “不言而喻，李鸿章提出了种种异议，但是，我从同他 的谈话中了解到，如果他看到我国皇帝想修这条铁路的 话，他是会同意这样做的。因此，我对皇帝说，他最好接见 一下李鸿章。皇帝接见了李鸿章，但可以说是私人性质的 接见，因为在当时，所有的官方报刊根本没有提到这次接 见，全部接见仪式都是在不为人们所知的情况下进行 的。”$$ 由于沙皇尼古拉二世接见李鸿章时，维特没有在场， 回忆中没有双方谈知内容，李鸿章在5月4日被沙皇接见 的当天，给总理衙门的电报中有所披露。$$ 在维特的建议下，5月7日沙皇破例再次接见李鸿 章，接见十分诡秘，俄国各报刊均未加报道，李鸿章当天给 总理衙门的密电中详细地禀报了谈话内容：$$ 沙皇说：“我国地广人稀，断不侵占人尺寸地，中俄交 情近加亲密，东省接路实为将来调兵捷速，中国有事亦便 帮助，非仅利俄。令俄华银行承办，妥立章程，由华节制， 定无流弊。各国多有此事例，劝请酌办。将来倭（日本）、英 难保不再生事，俄可出力援助。”$$ 李鸿章认为沙皇比维特：“前议和厚”，其实，沙皇的 “和厚”无非是说了一大堆言不由衷的空话。$$ 5月8日开始，维特、外交大臣洛巴诺夫同李鸿章谈 判铁路问题，维特向李鸿章提出要求：“第一、中华帝国允 许我们从赤塔到符拉迪沃斯托克的直达铁路在其（中国东 北）境内通过……为此设立了中东铁路公司，这个公司无 论是过去还是现在，当然一直完全是由（沙俄）政府经营的 ……属於财政部门管辖。$$ “第二、我们将在这条铁路两侧划出一段土地代铁路 运行之需，在这段划出的土地上，我们将是主人，也就是 说，这段土地是属于我们的，受我们支配，我们可以配备警 察设置。在这块土地上，俄国，更正确点说是中东铁路公 司乃是主人，铁路的最后走向将根据（沙俄）勘察的情况确 定……中国不承担任何风险。$$ “另一方面，我们承提义务保证中国领土，不让它遭受 日本的任何侵略。这样一来，我们便同中国结成了对付日 本的防御同盟。”$$ 维特的要求，说穿了，就是沙俄“根据勘察的情况”随 意占领中国领土，俄国是这些领土的主人，在中国领土上 “配备警察设置”，而沙俄应允的代价仅仅是空洞的不让中 国“遭受日本的任何侵略”。李鸿章受命与沙俄谈判“自办 接路”和签订互助条约，以期确保路权和争取俄援，和沙俄 的目的大相径庭，一时达成不了协议。直到5月16日总理 衙门给李鸿章的电报仍然坚持“至接路，我欲自办”。$$ 5月18日李鸿章一行到达莫斯科，随后参加尼古拉 二世加冕典礼，“受邀请入宫庆贺，鸿居各国专使首班，颇 蒙温语，连日皆有宴会”，并被授予宝星“头等第二大小两 枚，皆钻石密嵌”。沙皇对于李鸿章的接待极尽笼络，李鸿 章终于同意沙俄要求，多次电催清廷批准。5月30日总理 衙门奉旨，电谕李鸿章“著派李鸿章为全权大臣，与俄国外 务大臣画押。”维特得知清政府已经同意，喜出望外，向尼古 拉二世奏报后，奉令和外务大臣洛巴诺夫草拟和签署条约。$$ 中俄密约的签订$$ 李鸿章在沙俄签订的所谓《中俄密约》。据维特回忆， 在草拟和签署时，同样腐败的沙俄政府曾因工作失误而发 生了一个戏剧性的情节：$$ “我从洛巴诺夫公爵那里拿到了草案，使我十分吃惊 的是，原来写的有一条作了修改。原先写的是：我们同中国 结成对付日本的防御同盟，一旦日本进攻中国或者进攻我 们的滨海领土，我们应当保卫中国或者中国应当保卫我 们。但在拿给我的方案中这一款已经没有直接提到‘对付 日本’，而是说：一旦有某一方进攻中国或进攻我国滨海地 区时，中国有义务保卫我们或我们有义务保卫中国。$$ “该款如此提法使我吃了一惊，因为两者差别很大：一 个是同中国缔结防御条约单独对付日本，另一个则是对付 所有强国，而中国同英国之间经常发生各种纠葛，不断出 现问题；此外，中国同我们的盟国法国之间也存在着麻烦； 再有，其他欧洲国家也有某些殖民地和各式各样的租借地 等等。所以，如果要承担保卫中国免遭所有强国侵犯的义 务，那不仅是办不到的，而且，协定一旦缔结倘为某个大国 得知，那就会招致许多欧洲国家反对我们。$$ “于是，我立即前往亲见皇上，向他禀奏说，洛巴诺夫 公爵在我向他陈述我同李鸿章商订好的一切原则后，已把 协定写成文字，并且让我过了目，我已同意，但协定中有一 款后来作了修改，而且作了极其危险的修改。$$ “在这以后不久，我们就全都上莫斯科参加加冕典礼 去了。我比陛下先到莫斯科，李鸿章比我到得更早。我的全 部时间都花在与加冕大典有关的种种官方庆典和同李鸿 章的周旋上面了。我觉得，同李鸿章打交道是一件有关国 家决策的大事，要把我已经开始的事情进行到底。（草签 《中俄密约》的）日期到了，我们齐集莫斯科，到达由外交大 臣洛巴诺夫公爵租用的大楼里，一方面是俄国的全权代表 及其率领的官员，另一方面是李鸿章及其侍卫。$$ “当大家一起在桌子旁坐下后，洛巴诺夫公爵就对大 家说，我们将要签署的这个十分重要的协定，各位全权代 表，即他本人、我以及李鸿章已经获悉了，因此，他不必再 来宣读，因为李鸿章手下的工作人员已经看到了这个协定 的文本，他们可能已向李鸿章汇报过，协定的文本写得十 分确切，各位秘书已经检查过了，我们现在只消在上面签 字就行了，不过，李鸿章的工作人员不妨再宣读一遍。$$ “于是，就把一份文本交给李鸿章的工作人员宣读，我 就把我们要签字的那份拿了过来，目的是检查一下：涉及 我们保护中国不受突然侵犯的义务的那一款是否同初稿 所拟的一样，即我们只承担保护中国不受日本侵犯的义 务。可是，使我大吃一惊的是，我发现，这一款写得与初稿 一样，仍然是洛巴诺夫公爵的修改稿，而为此事，我曾经请 求陛下准许此款的提法恢复原状。$$ “这一来，我不得不走向洛巴诺夫公爵，把他叫到一 边，向他耳语说：‘公爵，这一款没有遵照皇上的意旨修 改。’我原先以为，洛巴诺夫公爵是故意这样做的，可是，使 我又吃一惊的是，他猛击一下前额，说：‘唉，真糟糕，我忘 记对秘书讲了，忘记要他们把这款改写成初稿那个样子。’ 不过，洛巴诺夫公爵此时一点也不着急，他看了看表，已经 十二点一刻了，他拍了几下巴掌，有几个人进来，他便说： ‘我们现在进餐！’原来约定的是签完字以后在洛巴诺夫公 爵这里进餐。接着，洛巴诺夫公爵说，已经过十二点了，让 我们先进餐，否则菜就不好吃了，我们吃完后再签字。$$ “我们大家进餐去，只留下两位秘书，他们在我们进餐 的时间里，又把条约改写成洛巴诺夫公爵最初根据我的意 见在彼得堡所写的那个样子，这样一来，餐后摆在桌子上 的已经不是刚才那两份条约文本，而是有一款已作修改的 文本了。这就是新写的、同初稿一样的文本，由李鸿章为一 方，以及我和洛巴诺夫公爵为另一方，在上面签了字。”$$ 维特眼中的李鸿章$$ 维特第一次会见李鸿章，尽管李吸烟的派头令维特鄙 夷，但总的来说，维特对李的印象不错，维特评论道：$$ “对于李鸿章我可以这样说：我在我的国事活动中见 过不少国务活动家，其中有些人是名垂青史的，在这些人 中，我认为李鸿章是一位卓越的人物，他的确是一位杰出 的国务活动家。正因为如此，他在中国历史上，在治理中国 方面起过十分重要的作用，这就不足为奇了。当时治理中 华帝国的实际上就是李鸿章。”$$ 但是，随着维特后来和李鸿章的接触日渐增多，李鸿 章身上的种种封建恶习和腐朽作风引起了维特更大尺度 的反感：$$ 李鸿章同我已经处熟了，所以我在场时他不再搞那套 繁琐的中国礼仪。李鸿章带有几名警卫，但中国的警卫与 我们的警卫不同，我们的警卫负责值岗和巡逻，以防有人 危害被保护者的生命和健康，而中国的警卫只管服侍官员 本人，所以一直围着他转：早上替他穿衣梳妆，晚上为他脱 衣，白天替他按摩，给他点上各种各样的香，总之，只服侍 他一人，而且所有这些事李鸿章都是当着我的面叫自己的 警卫做了。$$ 综观李鸿章使俄，不但签下丧权密约，更因自身涵养 不足而损及国威、贻笑海外，为清代外交史留下了千古罪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