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松浦讲稿脱亚入欧

作者: 张炜 日期:2013.01.10 点击数:10
南方周末

【作者】 张炜

【报纸名称】南方周末

【地址】 地址1 地址2

【出版日期】2013.01.10

【版次】文化

【入库时间】20130730

【全文】

真正的文学研究者并不完全依赖一套现成的方法,而更多地是将源于生命内部的感动和理解、将心想体悟作为工作的基础。只有一般化的研究才过分注重方法,虽然也算敬业,但还是过于看重仪式化和程序化的东西了——在现代,这种方法更多是来自西方,是西方的一种传统。这造成了今天的很多弊端。亚洲是比较典型的例子,因为“脱亚入欧”已经有一些年头了,这里日常的生活方式,包括趣味追求、思维方式,都在一步步向西方靠近。这一切表现在文学工作上就更明显。

现在我们较少发现一个做文学研究的人还在遵循东方的传统去工作。

学院内外,大致改用西方的思维和方法,即运用逻辑的、实证的、解剖的、理性的一整套来做文学研究。说到传统,像《文心雕龙》、《诗品》,包括金圣叹、张竹坡他们的点评,那种对语言艺术的进入方式与探究方向已经没有了。那是东方的研究,讲究气息、体悟、赏读,往往特别靠近了语言。他们的研究,一定是将对象(作品)的语言细部勒到紧得不能再紧,近得不能再近,有时会从一个词汇的调度开始深味。他们注重作品的诗性、意味、境界——是从这些地方出发和抵达的。

文学研究上的脱亚入欧,并非一无是处,当然是有得有失。

谁也不能否定西方的研究方法,不能无视它的意义。这就是中国学者一直强调的文学研究的“现代化”。这有点像胡适当年讲的中国要“全盘西化”——当时有人攻击他,说我们中国有那么好的传统,你却说完全西化,全部西化,我们不能接受。胡适说:那我改一个说法可以吧?不叫“全盘西化”,叫“充分世界化”。他这样一说,一时让不少人无法回应,虽然也觉得有点问题。

“充分世界化”,就是“尽量”和“用全力”的意思,他反对文化上的本位主义和折中主义,接下来又做了进一步的解释:“世界化”并不反对穿长袍、穿中国缎子鞋和用中国字,“世界化”并不是指望人人都吃西菜和改用刀叉。当然“世界化”究竟是什么,胡适在这里也没有尽说。不过一部分人一下子无法回答,另一部分人则安然地接受下来了。

西化和现代化显然不能完全对等。现代化运动自西方开始,伴同着工业革命进程。但这里的“现代化”只能作为一个中性词来使用,还不能完全当成一个“落后的”、“愚昧的”对立面去理解。尤其是在艺术这类微妙细致的东西方面,不能唯“现代化”是从。

今天的中国文学研究也面临着这样的思辨。有一部分人公开说,有一部分人只做不说,但实质上还是把全盘西化等同于现代化,这里面一定有很大的问题。中国的文学艺术传统与西方不一样,它是写意、白描、散点透视,长于感悟和感受,理性空间被进一步压缩。其实西方的优秀艺术家也不会用理性来压迫感性,它们应该是统一的。比如西方的现代绘画,往前发展的道路上首先接受了日本的影响,这种东方的写意艺术极大地启发了他们。现代主义绘画开始稍稍脱离解剖和实证,最后越走越远。这就是所谓的西方文学艺术的“现代化”,他们的方向是反的——东进。

我们现在的文学研究正好走向了他们的原来,即追求解剖、理性、透视,用这些仪器对付起自己的文学肌体,而且累得大汗淋漓。这种工作方法的引进当然很有必要,并且肯定有它的道理——那么高深的体系,产生了数不清的杰出人物,当然绝非浮浅无聊。

问题是如果我们东方的研究者吞食不化,只取皮毛,那么最后西方的高深没有学到,原来固有的武功也要全废了。这就是我们的危机。所以有时返回原路未必不是一条正路,比如脚踏实地从艺术感悟出发,从语言出发,倒是最平实最可靠的途径。文学研究文学批评还是得建立在对作品的感动和感受这个基础上,还需要先进入再把握,不然那些冰冷的技法就会阉割活着的文学机体,一切也就适得其反了。

如果一个人真的具有超越性,他就会从那些现代条条框框中走出来;如果没有超越性,他就会变成技法熟稔的机器人。

比如一个孩子识字以后,阅读感受能力很强,这时他说哪本书好大概是不会错的,因为他依赖了朴素的力量。这种力量来自土地,来自大自然,也来自纯洁的童真,所以是强大的和可靠的。没有经过人工强力改造的认知,大多数时候是健康的,非常准确的。而当他上了许多年学,读了许多教科书,跟着导师一直学下来,再谈文学可能就要出现偏差。因为一部分人的自然感受力受到了损害,肢解文学的方法开始作用于他了。这样继续下去,从研究生再到博士生,正常的敏感的文学感受力基本上也就消失殆尽了。

这种情况当然并不是百分之百。但就我们接触和已知的相当一部分教育后果看,也正是这样。如果受教育者有一种超越性,能把西方的理性深度、一些方法深入理解和融汇,再与个人的生活阅历及原初感悟力结合一体并保持下来,或许会更加成长起来。可惜这种机会一般来说是很少的,我们很少遇到。

以过去认识的一个孩子为例。这个孩子很聪明,很小时,与之讨论文学作品就很过瘾。大家可能也会有这种经历,就是遇到一个很聪慧的没有高学历的孩子,与之讨论文学是很透彻的。他并没有多少学术语汇,但我们知道他在说什么,知道某些重点被他抓住了,更深处的无以言说被他捕捉了。有时候他表述得不够完整,但却能让人理解。因为生命和生命是可以对接的,灵魂和灵魂是可以呼应的,所谓的气息相通,心有灵犀——古人今人,男人女人,老人少年,都是一样的。“性相近,习相远”,说的就是人性的接近。听了这个孩子的表述,再回忆起个别从国外回来、挂了诸如博士教授等等好多头衔的人,会觉得与之交谈其实很隔——对方只有方法没有内容,那些貌似高深的说辞已经脱离了生命质感。许多时候是让人不知所云的。

那样的研究就没有多少意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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