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治维新比辛亥革命流血多

作者: 暂无 日期:2013.05.28 点击数:20
长江日报

【报纸名称】长江日报

【地址】 地址1 地址2

【出版日期】2013.05.28

【版次】第17版:读+周刊

【入库时间】20130710

【全文】

秦晖

记者 刘功虎

独家专访

“左右之争”向来是网络和社会热点话题。什么是左,什么是右?中国的“左右”和别国的“左右”有什么不同?江苏文艺出版社日前出版了清华大学历史系教授秦晖的新书《共同的底线》,在他看来,“共同的底线”不是“左右”各自坚持的“公平”与“效率”的折中调和,也不是寻找“既非自由放任,也非福利国家”的第三条道路,而是要争取最低限度的权利与保障——这应该成为真诚信奉各种理论者的交集。近日,记者围绕相关话题对秦晖先生做了专访。

“乖乖派”

和“不乖派”

秦晖认为,中国语境下的“左”、“右”,其实都得在某个平台上说才有它的意义。他甚至认为公有制、私有制,国有化、私有化也不是中国真正的问题所在。

他创造了一个名词:“尺蠖效应”(动物界有一种叫尺蠖的昆虫,其特点是一收一放总朝着一个方向前进),以形容我国某种趋势:无论政策收紧和放松,总是某些特定群体从中受益。对应到产权改革,他认为,无论国退民进还是国进民退,实质效果都差不多。

在秦晖看来,大政府、小政府之争,也必须放在特定条件下讨论才有意义,必须在权力和责任对应的条件下谈论才有针对性。如果我们讲大政府,不是仅仅说它的权力很大,首先要讲的是它的责任也必须很大,给国民提供各种服务。讲小政府,其实是老百姓害怕政府权力太大,侵犯个人自由,那么为了防范这种可能性,我们要对其进行约束,不授予它那么多的权力。

在现实中,要警惕这种情形,就是你想要大政府(尽更大责任)的时候,它乐哈哈忙着扩权,把权力搞得很大,不是更尽责而是忙着卸责。当你呼吁小政府时,它就把责任那一块卸掉,权力保持不变。

他表示,在我国,现在最实质的差别是“乖乖派”和“不乖派”。如果一个人想做一个乖乖派,既可以左也可以右。“乖左派”会选择性地呼吁扩大政府权力,但不追问其责任;“乖右派”就为它推卸责任,但是不提限权。这样不管你是左还是右,都会被喜欢。而且某些公权力最喜欢“既左又右派”——既鼓吹政府扩权,又呼吁它不要负什么责任;既主张高税收,又反对高福利。

福利不是高低

而是有无问题

福利高低之争,也是左右争论的一个内容。秦晖认为,现在不是谈论福利高了还是低了的时候,而是要改变某些负福利、零福利的状况。这也可以成为社会各种立场人士的共同底线。

如今西方国家,的确有高福利和低福利的区别,比如欧洲很多国家是高福利,帮助弱势者的力度比较大,或者说覆盖面比较广。很多欧洲国家包括英国的医疗保险是全覆盖的,但是在美国就只覆盖了18%的人,可是这18%的人的确是非常弱势的。

秦晖看过一个数据,江苏省在2007年时,8000万人口里,全额公费医疗只有14万人享有,那都是一定级别的干部。现在放眼全国,最典型的保障性住房政策,有两个弊病,一是所谓“经适房优先公务员”,实际上是变相给他们盖房子,某些地方的经适房两三百平方米,只有公务员能够买。现在房价那么高,给他两百平方米,那比任何国家的高工资都要高得离谱了。另一方面,绝大部分城市的廉租房都得有户口才能申请,很多人享受不到,数量庞大的农民群体、进城的农民工基本处于负福利甚至零福利状态。

他认为,在这种背景下,一个人要选择反福利的立场,首先应该指责特权者福利,而不是反对劳动合同法、最低工资法等等;如果一个人要支持福利政策,那么首先应该主张中国增加更多的底线福利,为最穷的人说话,而不要支持公务员队伍扩大福利。

“如果这两种人都能发挥作用,那中国就逐渐正常了。”秦晖说。

很多扯皮说穿了

是财政问题

秦晖无奈地表示,现在连很多简单道理多数人都不懂,尤其是在福利问题上,很多倾向于市场观念的知识分子都反对。另一方面,在普通老百姓那里,感恩型的福利观还很强大。

他感到奇怪的是,一些人老说其实政府用不着管那些最弱的人,政府没有这个责任,政府既不应该管医疗,也不应该管教育、住房,这些东西都不是政府的责任。

秦晖自认不理解“不找市长找市场”那句口号的含义。什么意思?是说老百姓不能找市长要服务,但是市长可以随便找老百姓要税收,这不是岂有此理吗?“口号应该反过来喊,叫做‘市长不找市场找’。市场经济不是限制老百姓的,是限制市长的,也就是市长你不能随便找老百姓的麻烦,而不是说老百姓不能随便找市长的麻烦。”

在我国,一旦讲公共服务,很多人就拿西方做例子,说人家西方都承担不起。具体到所谓延长退休年龄,依秦晖的看法,西方当然应该延长,他没有卖地财政,没有垄断性国企。而我国延续了30年的独生子女政策,老百姓的养老功能、传统的家庭养老有困难,那么政府应该承担起码的养老责任。秦晖认为,很多扯皮在经济上说穿了就是个财政问题。

提问题要从老百姓需求出发

前段时间,不少媒体推荐阅读托克维尔的《旧制度与大革命》。托克维尔其实是歌颂革命的,他不仅歌颂美国革命,也歌颂法国革命。对于美国革命和法国革命的不同后果,他也是有反思的,但是他反思的结果,不是说革命不对,而是说革命以前的那个东西不对。

秦晖觉得,社会变革的确应该尽量防止流血和无序,因为流血和无序会呼唤人们重搞专制,让专制卷土重来。如果革命结果是长期无序的话,那所有的老百姓就会怀念铁腕时代。

需要强调的是,革命和改良的区别,同和平与流血的区别不是一回事。革命或改良无非是说,变化是深刻一点,还是不那么深刻,是枝枝节节改一点,还是从根本上改。但是,并不见得枝枝节节改就一定很和平,深刻改就一定很流血。改良也可以是流血很多的。辛亥革命其实流的血很少,明治维新流血比辛亥革命多得多。这是历史的事实。

最后,秦晖指出,作为知识分子的一员,他认为自己提出的问题应该跟老百姓发生关系,不管是从左的角度还是右的角度,不管是从限制权力的角度还是问责的角度,都应该从老百姓需求出发。“这两方面的压力都会促使政府办事与民众打商量。”

【访谈】

知识分子要把道理说清楚

记者 刘功虎

读+:很多人认为你是个“真诚的左派”,你自己怎么看?

秦晖:我坚持的是两派思潮都肯定的那些价值,而反对二者都否定的价值。至于一派否定而另一派肯定的观念,比如“纯粹市场经济”、“过分强大的工会”,我觉得我们中国现在都还没有,等到有了我们再来选择自己的立场不迟。

西方左右两派争吵,这边指责那边说“自由太多了,太放任了,社会乱套了”,那边指责这边“投票太泛滥太随意了,少数者权利被剥夺了,社会没活力了”,跟我们这边情境完全不同。我们的寡头主义和民粹主义太多,这才是左右两派都要警惕的东西。在我们国家,那些既为马克思的理念所不容、也为哈耶克的理念所不容的事难道还少吗?

针对寡头,我的立场是“不患寡而患不公”;针对民粹,我的立场是“不患不均而患不自由”。

读+:你对“社会正义”的追求非常执着,为什么?

秦晖:这是我和坚持纯粹市场经济观念的知识分子一个关键的区分点。他们认为不要纠缠于历史,向前看。我这里要介绍一下诺齐克和罗尔斯两个人不同的“正义观”。前者认为,一个人最初的财产是清白的,后来的每次交易也都是公正的,既没有强制也没有欺诈,那么这个人的财富即使富可敌国也无可非议;但是这个过程只要有一个环节出毛病,有不正义成分,那么其结果就是非正义的,就需要国家介入进行“矫正”。罗尔斯的观念则是,即使个人财富所有链条都是正义的,但是如果他积累太多了,国家还是要通过二次分配来调节。

我觉得我国现在存在的问题是,不少人的财产最初来源就不清白,以后的积累也不是按自由竞争的公正方式获得的。如今中国贫富分化很厉害,这种情形会导致严重社会矛盾,执着于“正义”、消除不公是消解矛盾的重要途径。

读+:社会正义、个人权利与道德应该是一种什么关系?

秦晖:我一般不空谈道德。用自己的道德观强求别人是不道德的。私人领域,坚持“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就行,但我认为公德这个东西还是值得说说。

我们要反对巧取豪夺的人,说得简单一点,首先要禁止抢劫,承认买卖。如在买卖之外,还有慈善,那最好不过,但是没有也不能强制。强制是万恶之源。

将道德与权利混为一谈,结果只能是既无权利,也无道德。强调个人权利不会降低社会道德水平。西方人并没有因为保护产权大家就都去崇尚犹大,为了30块银币无所不用其极。

公正说穿了也不是什么道德。比如说我和你做买卖,做得很公平,双方承认就够了,并不等于说我施舍给你。它和“善”不同,但它是个底线。公正就是说你不要为非作歹。它为提高道德奠定了基础。

读+:科斯的理论在中国影响很大,你怎么评价他?

秦晖:科斯反对国家干预的立场,与发展市场经济的方向无疑是吻合的,但是他们语境中的国家干预,是凯恩斯式的或福利国家式的干预。这两种干预都是在尊重公民财产权的前提下进行的。不管怎么样,公众作为纳税人的权利是受保障的。

科斯在反对这两种干预的时候,只涉及效率而无需为公正操心,只需要畅谈“交易成本”而不必研究交易者的权利问题。这绝非因为交易权利不重要,而是这个问题在西方不成为问题。所以科斯定理要说,无论产权的初始配置如何,只要交易成本最小,其后的市场交易完全自由,就能达到效率最优。

科斯为什么不问:奴隶制工场是否更能降低交易成本?工人为什么不愿意当一个奴隶?他面临的不是这种问题。在很多国家,首要问题不是科斯强调的“交易”,而是“抢劫”和强制。在这样的国家,除效率之外,更有一个公正问题存在,所以首先要确定交易权利。

读+:历史上出现过形形色色的“乌托邦”提法,有的影响迄今,你怎么看?

秦晖:“乌托邦”是人类精神中一种很可贵的东西,过去的灾难不是乌托邦的灾难,而是强制的灾难。强制不论以“乌托邦”为理由,还是以“现实主义”为理由,都是一种历史上的灾难。我们不能只说以“乌托邦”为理由来强制是错的,其实以“现实主义”为理由来强制也是错的。要真正做到尊重个人,就要使每个人都有搞乌托邦或不搞乌托邦的自由,但你搞你的,不能强制别人。

读+:知识分子的努力对社会演进有什么作用?

秦晖:我反对文化决定论,我认为历史是有因果关系的,因而历史是可以解释的,但是由于作为历史主体的人具有主观能动性,因此历史中的因果只能是概率性因果,而不是必然性因果,从长远看人们只能自己对自己负责。“原因的原因的原因,不是原因”。所以如果明天的中国搞不好,不能怪孔夫子,也不能怪马克思,而只能怪我们自己。我坚信,只要我们努力,就会有成果。

现在好多简单道理不仅老百姓不懂,就是知识分子之间歧见也很多。我觉得没有关系,知识分子只要把道理说清楚就行了,让人们自己去辨别。

【综述】

“早稻田”

走出的

出色学者

记者 刘功虎

秦晖今年60岁。青年时,他在广西田林县插过9年队,自嘲毕业于“早稻田”大学(日本名校)。他有一只眼睛是先天性青光眼,长期以来不得不“只眼看世界”。进入他广阔的知识视野,他都可以跟你侃侃而谈,从现实一直到辽远的世界。他为人谦和,学术上执着而坚决。他从农民史开始学术研究,其后拓展到经济史、改革与现代化问题等领域,从历史深处走到时代前沿。

在中国当代学者中,秦晖是特殊而又出色的一位。

记者最初接触秦晖的文章和观点大约在十年前。那时候社会舆论的一个焦点是“郎顾之争”,社会各界围绕国企改制发生的种种现象,展开了激烈而莫衷一是的争论。秦晖当时提出了一个名词“尺蠖效应”,虽然古怪却并不难懂,以至于迅速流传开来。他的文章中常会出现“大词”,例如马克思主义、“西马”、古典自由主义、新保守主义、制度经济学等等。他列举大词,不是向读者“制造阅读障碍”,而是耐心分析它们的源流和差异。

他有能力将一团乱麻的观念解析得清楚明白,阐明观念与观念之间、观念内部之间的冲突与矛盾。

他有一句名言——“文化无高下、制度有优劣”。人们用筷子吃饭还是用刀叉吃饭,认为小脚漂亮还是自然足更漂亮,属于文化和审美差异,没有高下好坏之分;但是如果统一强制使用筷子或者刀叉,强制缠足,这就关乎“制度建设”。是否强制,秦晖认为是衡量制度好坏的关键。

现在,他提出以“乖乖派”和“不乖派”的划分法,含蓄讽刺某些看似勇敢的“意见领袖”实际只是“乖乖派”,也反映了他某种决绝的心态。他如此概括他本人的“三观”:维护自己的自由——不做奴隶;尊重他人的自由——不做奴隶主;反对他人之间的强制——坚持废奴主义。

秦晖

生于1953年,广西龙胜人。历史学家,经济学家,是当代中国有影响的知识分子之一。

1981年毕业于兰州大学,是美国哈佛大学费正清中心客座研究员,哈佛燕京学社访问学者,中国经济史学会理事,中国农民史研究会理事,北京天则经济研究所特邀研究员。现为清华大学历史系教授。

3 0
相关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