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读海洋之梦历史玄机作家萨苏多次在日本调查北洋水师遗物，提出重新认识北洋水师的历史价值
【报纸名称】济南时报
【出版日期】2011.08.22
【版次】第B07版(主打)
【入库时间】20120110
【全文】
【人物档案】
萨苏
本名弓云，祖籍河北，长于北京，曾多年旅居日本，出版有从日本史料角度揭秘中国抗战的《国破山河在》、《尊严不是无代价的》等作品。
2009年到2010年期间，萨苏多次在日本调查北洋水师遗物，实现甲午战争后中国人第一次对这一主题的大规模调查，其成果体现在今年4月出版的《萨苏场(第二辑)》中。
□本报记者 钱欢青
航母首航，国人振奋。中国人的海洋之梦始于何时？郑和下西洋体现了中国人对海洋怎样的自信？北洋水师对东亚的制海权体现在哪里，这种制海权又是如何丢失的？本报记者日前专访萨苏先生，请他对以上问题做了解答。
【宋朝】中国无敌于东方海域
济南时报：中国航母出海是最近让国人振奋的新闻。历史上，大家对郑和下西洋印象很深，您觉得中国海洋之梦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萨苏：我认为应该从宋朝开始谈起。宋朝是中国最富有的王朝，从北宋起，国家财政收入已经很高，到了南宋，国土虽然缩小，国民收入反而更高，其原因就是海外贸易体系已相当完备。
这和宋朝对制海权的重视不无关系。南宋绍兴三十一年(1161年)十月，岳飞部将李宝率海军从苏州出海，奔袭山东陈家岛，全歼金军水师，活捉其统帅完颜郑家奴，显示了宋朝海军在东亚水域的强势，从中也可以看出宋朝人面对海洋的自信。
济南时报：中国是大陆国家而不是海洋国家？宋朝为什么会重视海洋？
萨苏：这和宋朝政权中心南移有关。唐朝也有很多国家到中国来，但遣唐使一般是来朝贡的，偏重于政治意义，宋朝就不这样了。南宋泉州聚集了各国商人，他们是来搞贸易的。当时泉州著名的蒲氏家族，因对外贸易成为富豪，闻名中外。蒲氏家族本是西域人而非汉人。这说明当时很多外国人都在中国做生意。中西方贸易给南宋带来极大活力，让南宋政权有资产和实力对抗北方的入侵者。
济南时报：海洋贸易之外，南宋在制海权方面的地位是怎样的？
萨苏：可以说，南宋在东方海域是无敌的。宋朝海军的技术在当时十分先进。在著名的宋金采石之战中，南宋使用桨轮推进的战船就发挥了重要的作用。
【明朝】建海军基地拥有东亚制海权
济南时报：有人认为到了明朝，中国的海洋贸易是退缩的。
萨苏：这个问题要仔细分析。明朝建立后一直始实行朝贡贸易。表面上看是对方只要愿意称臣，你给我们东西，我们会回赐给你更多。这种做法，被认为是徒要面子，荒废国力。
近来的发现表明，明朝曾在当时的琉球国(今冲绳)海口的久米岛建立类似海军基地的定居点，通过移民“闽人三十六姓”左右政局，使其成为明朝在东亚海上活动的支援港口之一，其影响持续到清末。明朝后期采取海禁政策，在许多大臣反对下，其海上影响力从郑和以后威风不再。然而这不能简单地认为是退缩。
现在很多学者认为，明朝大臣反对朝贡贸易，是为了避免让海洋贸易的巨大利润流入国库，他们自己从没有停止和海盗、沿海大家族结成联盟搞海洋贸易。事实上，明朝东亚的制海权依然控制在中国人手中。明朝著名的海盗林凤就曾攻打马尼拉，杀死西班牙殖民军指挥官戈伊提元帅。大量的海盗和官员联手，控制着广袤的海洋。福建的郑氏家族、广东的刘氏家族都很有名。
【北洋水师】拥有亚洲第一的两艘“概念舰”
济南时报：到了清朝，中国在制海权上又有了什么变化？
萨苏：中国在海洋上的张扬气质止于清朝前期。满人原是游牧民族，入关之后开始真正闭关锁国。清朝从上到下都不主张海洋扩张，也就失去了东亚的制海权。
直到北洋水师的出现，情况才有所扭转。清朝晚期，中国连续遭遇海上侵略，一些人开始谋求建立水师。事实证明，北洋水师的确让中国重获东亚制海权。北洋水师最早拥有的巡洋舰超勇号、扬威号，是两艘当时极为先进的“概念舰”，性能不但亚洲第一，在世界也是无与伦比的。
济南时报：当时中国军舰在技术上有着怎样的优势？
萨苏：当时还没有近代化巡洋舰的概念，一般军舰都是铁骨木皮，大部分的炮都放在船舷两侧。而中国军舰由英国设计师伦道尔设计，这名巡洋舰鼻祖在军舰首尾装上两座大型旋转炮台，舰体也有穹形装甲保护，马力远远超过所有同吨位军舰，而且装有冲角。其舰身较矮，很难被当时的火炮打中。
济南时报：
这么说北洋水师当时完全拥有东亚制海权？
萨苏：是的。举个例子说明。日本在1879年吞并琉球国(即后来的冲绳县)后，一直不敢在制度上将琉球国日本化。这是因为当时琉球国的中国人势力强大，在北洋水师拥有制海权时，日本人不敢进行太激烈的改革而刺激清朝。一直到1895年，琉球才真正开始从政体上日本化。
【学习英国】被破例允许携带武器上岸
济南时报：北洋水师是如何建立的？
萨苏：清政府为建立海军，订购巡洋舰后，派了大批官兵到英国受训，其中包括山东农民出身的水兵。中国人向来不愿离家太远，但当时去英国学习的人都怀着雄心壮志。中国人追求海权的行动获得了英国的尊重，在英国人看来，这是中国重新走向世界的重要迹象。
这里有件事情值得一提。北洋水师学员在英国纽卡斯尔上岸时，当时英国有规定，不允许外国军队带武器上岸。但最后还是允许北洋水师学员携带武器上岸，他们说，中国人追求现代化的行动值得尊重。于是，北洋水师学员成为英国第一支携带武器上岸的外国军队。
中国学员在英国都取得了优秀成绩，几个月之内，学会了用英语发口令。学习结束后，学员在没有英国人主持的情况下，自己把军舰开回中国，并且投入了战斗。当时中法战争爆发，福建水师请求北洋水师支援，北洋水师两艘军舰本打算起航南下，此时壬午之变发生，日本人企图借机占领朝鲜。时任代理直隶总督的张树声调邓世昌、林泰曾(林则徐侄孙)率舰前往朝鲜。当时日本人在汉口港口内已有一艘军舰，中国两艘军舰堵住港口后，日本人后来赶来的七艘军舰不能入内，双方僵持不下。日本人对比了双方军舰的装备和实力，最终没敢动手，而是绕开港口，从上游65公里处上岸，等他们赶到汉城，汉城已被中国人掌控。
【幽灵问“税”】定远舰残骸成乡间别墅
济南时报：从2009年到2010年期间，您多次到日本寻找北洋水师在日本的遗物，是什么促使您这么做？
萨苏：2003年，有次逛日本的旧书摊，发现一本上世纪60年代的杂志，发现北洋水师旗舰定远舰的残骸被一个日本人买下，改建为乡间别墅。2009年，我发现这座已被人遗忘的建筑，仍安然留存于日本福冈，却成为玩具仓库。
据日本舰船模型学会理事秋山红叶1961年发表的《定远馆始末记》所述，定远馆落成后，有人到那里住宿，半夜里隐约看到走动的人影，穿着中国水兵制服，有盗贼进入，听到有声音威严地责问，发音是“税”，恰是中国胶东话里“谁”。秋山写道——— 北洋水师的幽灵一直在这里游荡。
日本人认为，甲午海战中定远舰最后一刻才沉没，甲板上有为国家奋战致死的中国水兵们的血，这就是它灵异的由来。定远馆的大门由甲板改成，上面还有被炮弹击穿的痕迹。这些遗物让我感动万分，决定寻访北洋水师在日本的遗物。是北洋水师士兵的灵魂在召唤着我。
济南时报：在寻访中，有没有发现一些甲午海战中国战败的原因？
萨苏：这是体制上封建制国家，与基本完成近代化变革国家的战争。在每场战役中，会发现实际清军都在以少打多。北洋水师1890年停止购入新舰时，实力已被日本海军超过。我在日本发现了当时北洋水师击中日本军舰但没有爆炸的炮弹，说明我们的炮弹质量有问题。日本人的炮弹由于填充了先进的苦味酸炸药，威力大得多。日舰主要使用管退速射炮，清舰仍使用老式架退炮，射击速度相差数倍。可见，落后就挨打的论断是有道理的。
北洋水师对东亚制海权从1890年后就失去了。那一年开始，清政府停止给北洋水师拨款，军舰和弹药不能及时补给。一开始超勇号和扬威号是最强的军舰，到1894年黄海海战时，成了最弱的了。在英国，超勇号和扬威号还有一艘姊妹舰筑紫号被日本买去，它们的改进型，第二代新式巡洋舰致远号和靖远号，仍为我国购买。致远号的改进型、第三代新式巡洋舰就是吉野号，吉野号被日本人买走之后，如同一个象征，只有日本仍在购买新式军舰，中国却停止了，于是北洋水师的实力就比不过日本了。
【重新认识】北洋水师的历史价值
济南时报：人们一说起甲午海战，总是和屈辱、落后联系在一起，您觉得呢？
萨苏：我们很容易把先人看成是愚蠢的、懦弱的。其实他们有很多历史成就值得我们学习。北洋水师的覆灭有历史和社会背景，但它毕竟是中国海军发展史上的一个重要阶梯，历史总要一步步走出来。
济南时报：那北洋水师的历史功绩有哪些？
萨苏：北洋水师开创了一个部门都使用近代化管理制度的先河。在新制度下，部门效率提高，为其他部门的制度改进提供了榜样；北洋水师虽然战败，但其培养的人才在日后中国历史发展中扮演了重要的角色，如北洋水师广甲号管带吴敬荣、广乙号管带林国祥后来成为中国开拓南海海权的创始人，清末曾率舰从日本人手中收复东沙岛并巡逻南海，是我国在南海诸岛行使海权的重要标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