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幼垣谈甲午海战中日军力对比

作者: 暂无 日期:2013.05.26 点击数:20
东方早报

【报纸名称】东方早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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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版日期】2013.05.26

【版次】第B02版:访谈

【入库时间】20130630

【全文】

“定远”级舰的舰面俯视图

黄晓峰

马幼垣教授是《水浒》研究的知名学者,在美国夏威夷大学执教中国文学二十多年。他的业余爱好是中国近代海军史,最近在大陆出版了《靖海澄疆——中国近代海军史事新诠》一书。此书以细密的考证和详实的史料,对我们习见的中日甲午海战的一些看法痛加驳斥。

马幼垣先生指出,北洋水师中的两位管带(舰长)刘步蟾和林泰曾其实是真放洋、假留学,主帅丁汝昌更是骑兵转行且并未悉心求进,而日方司令伊东祐亨在战役中的指挥几乎无懈可击。在这种情况下,“北洋海军在黄海之役还未致一仗而全军覆没可算是奇迹”。那么,在他眼中甲午海战的中日军力对比,究竟是什么情况呢?

甲午海战在世界海军作战史上具有什么意义?

马幼垣:十九世纪五六十年代,世界海军经历空前大革新——机动力取代风力、舰壳由木质演为铁制、后装炮淘汰前装炮、来复线炮代替滑膛炮,各款速射炮、机关枪和炮、鱼雷以及鱼雷舰艇竞相争取承认和销路。种种前所未有的观念和工具涌现。若非从实际使用去求理解,单凭发明者、厂方、掮客之言必会导致虚浮失实的评价。究竟此等价格高昂的新玩意,功能是否确如所料?不待实战的考验是无法知道的。

中日海军较劲黄海之前,谈得上够影响力,值得后人研究分析的世界性海战只有1866年7月20日意大利和奥地利之间的利萨(lissa)海战。双方所用的硬件设备还是旧多新少,说明不了刚登场的诸多新玩意的价值。虽则如此,各款新器械还是急速发展下去。差不多三十年过去了,详究实效的要求就越来越殷切。1894年9月17日的黄海战争是首次有机会细查这几十年的发展。因此那场拼杀刚过,欧美筹海人士便争相发表评论。

除了新器械的功能得到考察外,还有东亚新局面需要理解。晚至甲午前夕,中日两国虽尚未被欧美视为平起平坐的海军大国,但两国海军在战前十多年间的发展,早已不时引起国际瞩目,而且战前西方的一般看法多以为中国海军较日本海军强(“定远”、“镇远”两铁甲舰的特受注意是一大原因),岂料中国海军竟逢战必败,终至威海熸师,全军覆没。甲午战事的结果更促成日本明目张胆地推行其大陆扩展计划。这新局的出现自然是西方非留意不可的。

甲午海战可以说是中国民族史永不可分割的一部分,但对西方来说事故是短暂的。在十九、二十世纪交替的二三十年间,海军是发展最迅速的兵种,三十几年即以革新得面目大异。理解新装备和随而因应的新战术究竟功能如何,就成了持久存在、答案不断须更新的问题。

甲午过后不上几年,规模更大、战斗日期更长、涉及地域更广的1898年的美西战争(古巴和菲律宾两个遥隔的战场)和1904-1905年日俄战争(连俄国之波罗的海舰队也扯进东亚战事)便接连发生。随后的海战更迅速由平面战斗演为空平潜的立体战。甲午海战作为世界海军发展的参考材料仅维持了一段很短的时间,虽然在这时段里(特别是战役过后的一两年)讨论是够广泛和热烈的。

您曾说:“北洋海军在黄海之役还未致一仗而全军覆没可算是奇迹。”从硬件上来说,中日舰队的总体实力有多大的差距?

马幼垣:指北洋海军没有在黄海一仗便全军覆没是奇迹,并非我首创的见解。战事刚过,西方海军界人士和在华记者已有人发表这看法。替这看法注释,我倒办得到。中日海军在硬件设备和软件条件均相去颇远。未接战前,战果可说已写就草稿。这条问题既不包括软件,就暂不提,省点篇幅,留给解说硬件的情形。

北洋海军出战黄海时,虽把李鸿章早期大耗资源去购备,后始知无异废物的炮大舰小速慢、主炮复不能自由射击的众多蚊子舰,和陆续买入了很久、终不懂得如何使用的鱼雷艇,以及李鸿章与其插栽为海军提督的党羽丁汝昌视为碍眼物的国产装甲炮舰“平远”号留在岸边,出战诸舰仍无疑是堆杂摊子。

何以这样判断,很易解释:

一、除了两艘确够体积的铁甲舰,其他入选的八舰没有一艘达三千吨,其中三艘尤在一千四百吨之下。

二、最旧的是建成于1881年,仅有一千三百五十吨,舰上复多用木料装配,一旦着火便烧个未完的“超勇”和“扬威”。绝对无疑的问题舰还有“济远”。

三、阵中所收的九艘外购舰,最新的四艘建成于1887年7月至8月。虽不算很旧,但在昔日海军发展迅速,三五年即可以面目大异的背景下,此数舰之装备就难免不落伍了,特别因为原先装置时所用的已未必够新颖。

四、按丁汝昌的见解,北洋海军能用来应敌者就仅得这九舰,要配上借自广东的闽制木壳铁肋通报舰“广甲”才勉强凑足十艘来组配成阵。各舰因长久维修不佳(劣质的领导阶层),而导致的速度大减,以及各舰之间的速度悬殊,以致影响布阵的选择已无法及时修正。

五、丁汝昌不用来组阵的却是能战的国产舰“平远”。待“平远”终投入战圈,战事已进行了一小时四十分钟。那时“超勇”和“扬威”已失。

中方用这些芜杂舰来布阵,加上主其事者不懂海军,分明窘相毕露。

日方出阵诸舰的选配,好几方面都呈相反之局:

一、如用1887年7月至8月(北洋海军外购舰的最后建成期)为分水岭日期,日方出动的十艘舰有六舰是晚过这日期才造出来的(“松岛”、“严岛”、“桥立”、“吉野”、“千代田”、“秋津洲”)。这样说只讲了镜子的一面。六艘当中包括丰岛海战(1894年7月25日)前四个月才竣工的“秋津洲”,和仅早一个月方加入日海军的“桥立”。新舰所必须经过的工程调整期(可能还会带出若干改建)和舰队操练配合期都谈不上。调拨绝新的舰上阵理应是自加的弱点,但本身千疮百孔的北洋海军却占不了这天赐的便宜。

二、各日舰的排水量较中方诸舰平均得多,最重的四千两百七十八吨(那三艘三景舰——“松岛”、“桥立”、“严岛”),最轻的两千两百四十八吨(“比叡”),不像中方的极端悬殊(“镇远”的七千两百二十吨对“广甲”的一千三百吨)。组成舰队各单位之间实力平均与否当反映在战场上的表现。

三、日方添舰,除了为克制中方二铁甲舰而设计的三景舰外,有一笃守的原则,即依法国少学派(jeuneecole)的主张,务求增置速高、快炮多而索价较廉的巡洋舰,以求善用资源。这与清季筹海人士刻意钟情自己根本不明白而价格高昂的铁甲舰,成强烈对比。

四、在丁汝昌眼中遍布木料装配,慢如蜗牛的旧舰“超勇”、“扬威”够资格双双上阵。拥有它俩的姊妹舰的日海军却不让那艘“筑紫”号出战,仅让它担起些与战事有关的辅助工作。这显示日人有选择的余地,中方则没有,淘汰品也得打头阵。

五、如用“广甲”的排水量和“超勇”、“扬威”的建成期来做双方选舰的最低线,那么日人可投入战阵之舰除“筑紫”外,起码尚有“八重山”、“武藏”、“大和”、“海门”、“天龙”等,绝不如中方面对的困局。

六、若谓日方出动武装商轮“西京丸”和仅稍过六百吨的小舰“赤城”是败笔,此事难说是舰队司令伊东祐亨可以操纵的,更不可能是他主动安排出来的。他仅能办到不把它们列入预期负起战斗任务的先锋队和主队内。日本海军军令部长桦山资纪要乘武装商轮逼近观战,舰队司令唯有做出较安全的布置,即派“赤城”去提供保护。这就是为何“赤城”的三艘姊妹舰(“摩耶”、“鸟海”、“爱宕”)均与这场海战无关,而这艘不该参加大型战斗的小舰却被牵入激战。这事还带出一个未必无意义,却不用回答的问题:能否期望李鸿章等筹海大员会主动要求乘轻武装舰船直入战圈观察?这是双方软件差距的一个表现。结果“西京丸”和“赤城”均为择弱而食的中方所猛击,这岂不是捕捉野猫便算是猎虎吗?后世史家却不断渲染此为中方伟大的战绩!殊不知在这样的大场拼杀中,就算击沉对方一艘武装商轮和一艘稍过六百吨的小舰,应视为胜之不武,这才是泱泱大国风的表现。更何况此两舰船很快就修复好,继续在中日战事中运作。这还未把“西京丸”十年后仍参加日俄战事,而“赤城”更活至1953年此等事实也算进去。

从中日舰队的分析,不难看出双方摆出的阵容显属高低殊异的两个层次。强调甲午战前的北洋海军居亚洲首位者未悉曾否平心静气地细析过日本海军的实况?

如果说北洋舰队的整体硬件水平远不如日本舰队,那么在武器装备这项,是否也差距很大呢?“定远”、“镇远”舰的巨炮向来是北洋海军引以为豪的。

马幼垣:舰队层次之别是硬件设备和软件条件差距的总和,说明了中日两舰队相去之远,才易就武器作为硬件重点来讨论。

武器这个范围确说明中方硬件之弊。双方有的武器不外主炮、副炮、速射炮、机关枪炮、鱼雷五类。副炮扮演的角色分量有限,在此不用管。中方速射炮和机关枪炮数目严重不足,论者早已屡讲,也不需重述。鱼雷中方平素储备不慎,用时复不得法,我以前讲过了(《靖海澄疆》,160-161页),同样不必再说(日方在此役并无发射鱼雷)。世人向视为北洋海军威力精华所在的两“定远”级舰上那八门十二寸口径主炮倒是极端害事的。主炮之弊正好作为焦点来讨论。此事我前未讲过,要慢慢解释始易说明。

在清季筹海过程中,置备铁甲舰是甲午战前的长久共识,更是一人说话才算数的李鸿章务要在其名下完成的功业。可是填足几辑《皇朝经世文编》的赞成话当中,说来说去总是虚浮的皮毛语。在无本领直接吸收西方海军新知的局限下,谁也不能明确指出应购什么款型、什么级别的铁甲舰才合中国之用。

在层层往下推诿的情况下,选择之责终落在驻德参赞、科技家徐建寅的头上。他的决定是在德订购采用炮塔斜置法(enechelon)来安装每舰四门十二寸主炮的铁甲舰。这选择顿使建造出来的“定远”、“镇远”两舰变成中看不中用之物。

炮塔斜置法就是把主炮装在前后斜置于甲板中段或稍前(仍距舰首颇远)的左右两舷边的炮塔内(看下附的“定远”舰面视图)。徐建寅在1880-1881年交替之际订购此两舰时,炮塔斜置法是很新的玩意,建成之舰仅一艘,即意大利的“杜里奥”(duilo)号,已启工而尚在建造过程中者有六艘(意大利和英国各三艘)。按此建造进度,炮塔斜置法充其量只可说是受意、英两国喜好,仍尚难知其实效究竟如何的技术。徐建寅却视之为已确证的有效之法,一口气便订购两艘采此炮塔安装法之舰。这样决定无疑是不够周详的。

须知十九世纪六七十年代是舰只设计的狂热试验期。绝对怪异的主意都会有支持者,总觉得不应错过,得先造出来看看再说。这就是为何俄国连圆形舰也造得出来。炮塔斜置法虽未至圆形舰那歪理的疯狂,仍足以带来一连串的恶果。主炮能否收预期之效,炮的口径和款型反退居为次要的决定因素。

炮塔斜置法带来三大危害。

一、风浪大时,舰船颠簸是无从避免的。如果主炮的炮塔沿舰的中央线安装,颠簸程度可减低。放在舷边则带出极度相反的情况。那时倘遇上战斗,射击还能准确吗?“定远”级舰的主炮炮塔又大又重,置于舷边,岂非大增颠簸之烈!

说至此,不妨先看看“定远”级舰舰面的情形。

此图习见,但用者常藉以夸耀此级舰所备炮械如何雄伟,真相却是相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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